春节期间,朋友圈难免又要流行“乡愁何在”“农村萧条”之类的文章。新城市人回故乡,看遍地萧瑟,满腹愁肠,难免要一抒农村荒疏的感慨。和悲观派声音针锋相对,则是乐观者的说话:乡村萧疏落寞,乃是城市化的自然结果。乡村看来萧条,只不过是年轻人都往城市跑,人口疏少,市场不发达的自然结果。文人为抒乡愁强说愁,实在大可不必。
后者理性乐观,听起来也更可信。乡村市场分散,交易成本太高,民众知识层次太低,创新水平落后。经济发展的动力在城市,尤其是大城市。乡村县城缺乏竞争力,萧条沉寂不可避免。从很多方面看确实是如此,我们随处可见这样的例子。我也常劝年轻人,想要摆脱旧状束缚,出人头地,最好到大城市闯荡。不过若把城市和乡村两极分化归咎于市场化,则忽略了真实的伤害来源。以家乡见闻为例,我谈一些观感,给研究者提供一些材料。
过去一年我写了几篇文章谈家乡土地。从贫瘠低产的冷水田到肥沃的稻田,抛荒寻常可见。将稻田沥干为菜地,耕种几年之后,索性也闲置,这也很普遍。农村土地的利用率其实不断降低,很重要的原因是各种限制。农民想盖新房,通常不愿在旧房林立的宅基地新建,而是拓展到开阔的农田菜地。这些耕地却很难批下来,要走一堆关节手续,交一笔钱。
在已然萧疏无人的乡村搞农田保护,建设用地稀缺,村里居然催生出一个新产业。一家小公司跑动关系,动用推土机和铲车,开山辟地,给村民提供建设用地。他们向矮山丘辟出新地,划定地块四至,在附近几个村售卖。一平米地价竟达千元,这价格并不便宜,居然零零落落也卖了一些。如果自家土地能随意建,农民宅基地和耕地可随意互换补偿,甚至变卖,会有很多新房子建出来,一些农民的日子也会好过些。
本地村民建房如此困难,更遑论外商投资。前几年一位开发商在本地开发旅游景点,村民的土地补偿都已到户,招工建设也在进行,孰料农田保护一落实,相关领导被通报批评,项目去年被叫停,整个工程至今烂尾在地。附近村子都有类似情况。乡里上一次大规模招商引资,还是十几年前的工厂。近几年村民被被鼓励“科学种菜”,并划定菜圃区,还有补贴。至于谁家从种菜这行当里赚到大钱,我没有听说,这两年“科学种菜”的风潮也意兴阑珊。
之所以谈这些,乃是因为土地是农民最重要的资产。土地使用和交易受到严重限制,除了种些粮食蔬菜,基本终年沉睡。土地不能为农民生长财富,也无法换成资本,本地乡镇企业蓬勃发展的趋势,在十几年前就终止了。农民收入增长缓慢就不足为奇。乡村萧瑟,小县城自然不会有太多就业机会。农民宁愿在村建房,守着薄田产业,也不愿到县城买房。本地县城也遇房地产“产能过剩”的风暴,房价过去一年跌三分之一,依然到处是售房的广告。
眼前经济困难,制度僵化,这些都是问题,我更担心的是人口减少。近几年春节返家,我都比返乡潮早半个月。比起一般归乡人春节见到的融融乐乐,我有更多时间领略乡村的寂静。生育高峰期的一代人已届中年,比他们小一些的年轻人陡然少许多,他们也进入了婚育年龄。这代人生一个孩子居多,生两孩子的少见,孩子在剧减。回乡四望,最大的感触是,老年人真多,随着营养水平提高,村里年纪超过90岁的老人很寻常,70多岁还在劳动者不少,蹦跳玩耍的小孩子却很难看到。整个镇子的小学数量比起二十年前,减少达十之七八。
很多人说,很多人迁徙进城,村里年轻人就少。说的虽有道理,却也掩盖不住县城自身的困境。尽管农民不断进城,城市里的下一代也在不断减少。这种情形从县城中学一再缩编取消可以看出。我猜测,中国的县城隐藏着被低估的老龄化。
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体会,大城市除房价高一些,其他物价和县城差不多。无论粮食水果、衣服鞋袜,日常消费,通讯费用,乡村县城的价格都直追一线。当地人收入本来就不高,物价还不便宜,日子就显得紧巴巴。这里面有市场的因素。规模越大,越是集中紧凑的市场,越利于提高效率,降低成本。大城市即便物价稍贵,和收入水平相比,就显得便宜许多。我想,这还和通货膨胀有很大的关系。
通货膨胀体系下,接近货币的人们(通常在大城市)有机会接触到新增货币,他们收入水平上涨较快;远离货币的人们是先感受到物价上涨,才慢慢接触到新增货币——有时根本接触不到。乡村没有金融、几乎不能贷款,他们是货币生态的最后一环。农民们很难理解,自己终年努力工作,收入也在增加,为什么始终追不上物价上涨的脚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