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 那一天,在回去的路上,我坐在河坝上发脾气,我赖着不走,小伙子为了抄近路就走到长河的下游,离我们上午去的地方要下好几里,那里没有独木桥,碰到沟壑就卷起裤脚淌水而过。小伙子先把自行车驼过河,再来拎一篮子鸡蛋,等把自行车和鸡蛋放到河对岸,又淌过河来哄我,他连哄带劝,说他们家兄弟多,经济困难,他念了高中还顶了职,他顶职以前,家里就说好了的,他的婚事自己出钱操办,家里不贴钱。他好话说了一箩筐,我就是不走,后来他只好背着我,从河西边到河东边,我趴在他的背上,我们的影子映在河水中,水流溅起的波浪打湿了他的裤脚,小伙子一路说笑话给我听,后来我就破涕为笑了。我伏在他的背上抚弄着他浓密的黑发,我抬头看远方的风景,有一只小木船泊在不远处的柳树边,满眼都是白晃晃的河沙,那时候还没有人挖沙,人们还不知道河沙能卖钱,如今的河道已经被挖得破损不堪,满目疮痍。那时刻,河道里异常安静,几只水鸟在河滩上踱步,中间的沙丘上长满水草和野花,上游的木桥上偶尔有人走过。那是中秋节后的第二天,当时我在新仓电影院上班,因为中秋节我们电影院要加班,领导不准假。只能改在八月十六跟着小伙子去见未来的公婆。那天下午的阳光,照在身上还很热,时隔二十六年,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穿着白色荷叶边领子的套头衫,葱绿色长裤,生命中那样的时刻现在想来是多么美好! 那条长河上第二年就修造了一座钢筋水泥铺陈的大桥,我儿子出生以后,我们就再也没有淌水过河,若干年后就在我们淌水的上游又修造了一座雄伟的公路大桥,从此本地老百姓流行的一句俗语:“隔山容易隔水难”就成为历史了。 我结婚二十多年,与婆婆在一起生活得最长的一次是33天,那是我生孩子的时候,头三天肚子就有些疼,我打电话给丈夫,他那天正在因调动搬家,我只能一个人到他们家去了,我上午独自乘坐一条小木船,再走一段小路,等到了他们家的时候,我婆婆说要到亲戚家去,说是等到我坐月子了,她就不能去走亲戚,让公公在家烧饭给我吃。 公公连忙进厨房烧火,为我煮鸡蛋,下面条。我儿子出生以后,婆婆整天忙着招呼亲戚朋友,听着人们对她说些祝福的话。她那时候已经有四个儿子,四个孙子(后来又添了两个孙子),加上公公是退休干部,在乡下像我婆婆这样就算上等之人,有福之人。凡人家有婚姻喜事,必请我婆婆去做牵娘,帮新媳妇铺床订被子。婆婆那时候有些盛气凌人的味道,时不时地对她的儿媳们板脸色,对我公公也是颐指气使,公公有时也和她对骂几句,常常是在灶间,一个在锅台上,一个在锅台下,他们高声拌嘴,似在唱戏给我们看,想在气势压倒我们。 那时大哥大嫂已经分家多年,大嫂和我背后也说婆婆的坏话,主要说婆婆太强了,而且那时候的公公和婆婆虽然自己也拌嘴,但公公是绝对不允许我们晚辈对婆婆有半点不敬,只要婆婆有什么事向公公告状,公公准会骂他的儿子,甚至骂他的儿媳妇,我们妯娌四个,只有大嫂偶尔敢和婆婆顶嘴。我婆婆不但性格争强好胜,而且喜欢用心,她说话拣字音,如果哪个媳妇一句话没说好,她准以为是故意骂她的,她不但用心,还讲迷信,过年过节,我们不能说错话,也不能打碎东西,必要在人前把他的儿子抬高,哪个媳妇骂了她儿子,她就会做脸做色。 在我坐月子的时候,因丈夫要上班,婆婆要忙着接待前来送礼的亲戚,大多是公公给我打水洗脸,为我打扫房间。公公性格开朗,说话风趣,几个侄儿那时候还小,整天赖在我房间里要看他们的弟弟,围着我公公说笑话,公公让他的孙子们爬上头顶,孙子们怎么调皮他都不生气。 我在孩子满月后就回到了母亲的家里,过一段时间就回了单位。我儿子小时候基本是我母亲和妹妹带大的,但过年过节我们一定要回到公婆家,特别是在他们过生日的时候,如果是婆婆过生日,公公提前两天就要去叫我们,给我们提醒,说是你妈哪天过生日,你们一定要回家吃饭,最好能住一晚,我们当然不习惯在家里住,因为单位离家很近,我们一般只吃一餐饭就走。我回家后每次总也要装模作样地帮点小忙,为了让婆婆高兴,我帮着替他们洗衣服,洗菜。我婆婆厨艺很好,会烧饭会烧菜,特别会腌制咸菜,我每次回家吃饭总是吃得很撑,虽然饭菜好吃,但我仍然不想在婆家住,感觉不自由,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和做事。不像在母亲家,母亲烧熟了菜我便对着锅里大吃,每碗菜还没端上桌子,我就先尝几块也觉得再正常不过,母亲不会骂我,母亲就是骂我,我也毫不介意,照吃不误。 四 最小的弟弟结婚以后,公婆分家另过,公公的退休工资也逐年上涨,俩位老人也没生过什么大病,这个时候家庭经济渐渐好转。公公和婆婆还种点棉花,种点菜。他们种的棉花不为卖钱,每年都给我们做新棉絮。我们每到过年过节必要回家团聚,婆婆越来越慈祥,老早就在家里洗晒被子,铺好床铺,为我们腌制腊鱼腊肉,腌制咸菜,给我们备好土鸡蛋,每年春天她都要孵养好多鸡,专为过年过节的时候送给我们吃,有好几年还为我们家三个人做布鞋,婆婆做的布鞋细针细线,漂亮又合脚,每次我们走的时候都是大包小包,装都装不下。 我从结婚以后,每个春节都要和公公婆婆一起过,年三十我们那怕再忙都要回家,回到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到祖坟上去烧香磕头放鞭炮,然后我丈夫帮着公公打扫卫生,写对联,贴对联。我儿子小时候跟着村庄里的孩子去扎草龙,舞龙灯,放鞭炮,后来渐渐长大了,也帮着爷爷和他父亲贴对联。我帮婆婆做家务,每年烧年夜饭都是我和婆婆一起帮忙,早几年是婆婆在锅台上,我在灶下夹火,随着年岁的增长,婆婆已经烧不动了,换成了我在锅台上,婆婆在锅台下夹柴,但婆婆一面夹柴一面安排着顺序并指挥着我。先要放一大刀肉在锅里煮熟,然后把肉捞起来,放在一个大木盆里,又把整只的公鸡,整条的鱼,以及连着根须的葱蒜,枣子,柏子等,全部放在一个木盆里,由我公公或我丈夫送到祖堂里去还年,婆婆还准备了红绳子和青竹篙,专门用于卷鞭炮。 渐渐的,婆婆从我身边转来转去时,我发现她要矮我一截,这个发现是在不经意间的,这不经意的发现让我落下泪来,我那强悍的婆婆什么时候不见了?她已经日渐萎缩和苍老了。她在厨房和卧房里转来转去,一会儿忘记了这样一会儿又忘记了那样。转了转以后,她坐在我面前的灶门口夹火,她的头发虽然还是梳得纹丝不乱,但已经是明显的麻白了,黑发再难找见几根,而且耳朵也不再灵敏。她常常自说自话,她不停地对我唠叨着亲戚邻里的事,唠叨我们妯娌之间的事。 我公公退休以后一直主着村庄里的一些公共事务,凡村庄里有大小事务队长必来找我公公商量,凭着我公公拿主意。我公公还主持重修了家族宗谱,修造了村庄里的祖堂,他牵头召聚村民开会,按人丁按锅台凑分子,然后办来材料,请来砖瓦匠,我公公和村庄里的年轻人一起参加劳动。许多年中我公公精神抖擞,忙进忙出。有一个细节总是特别清晰地映在我的脑子里,冬天里的时候,如果公公从外面回来忙得满头是汗,婆婆就会逼着公公换内衣,说是内衣湿了会感冒,公公不换,婆婆为此就一边大声骂公公,一边把公公拉到跟前,用干毛巾从棉袄里面伸进出,给公公擦背,他们那些亲昵的举动甜蜜又温馨。 |